第二十三章 嘴贱的庙祝 逼我下赌注
华谣自察失言,似乎触及老者伤心处,但看到老者光秃秃的发顶,又犹疑道:“那您这头……不,那您来看守这月老庙……”
“老夫这头,秃是秃了些……”老者转身,笑着用手抚了抚发顶,“但老夫,确实还在红尘之中。”
华谣垂头轻声探问道:“大师……前辈何出此言?”
“说来,倒也惭愧。”老者上前几步,望着门外的瓢泼大雨,叹道:“老夫于二十载前丧偶,由于老夫是入赘女婿,因此,除却为拙荆守丧三年外,官媒还不予老夫再娶续弦。”
华谣察觉自身戳中老者伤心事,转而话道:“那前辈,又是如何来了这月老庙?”
“那年,她邀老夫相随,共至此月老庙求月老恩许婚事,老夫素来不信鬼神之说,只信人定胜天,便没随她来。”老者旋身,看向那尊高挺却陈旧了的月老像,怅然续道:“果然,至了官媒署后,官媒说老夫是入赘至女方家族,一生不得再娶。”
华谣听到这里,心中油然而生对老者的同情和怜悯,但刚要说话,就又被老者打断:“她因此责怪老夫心不诚,则神明不许。因此啊,她非要老夫在此守庙十载,若还能得偿所愿,便愿委身随老夫一生。”
华谣微微思忖片刻,细想他话中故事,才上前两步道:“说到底,前辈的心上人,还是想官媒能在这十载之内,准许你二人成婚,她也好对家族有所交代。”
“可这金科玉律,哪里能轻易因人而变?”老者扯出一丝苦笑,信手拾了石阶上的一壶老酒,仰头轻饮一口,才转对华谣:“那官媒自数百年前起,制度就已稳若泰山,岂会因老夫一人而改?到底,还是因为老夫是入赘女婿,才遭如此不公。”
华谣窥破老者眼中的无奈,也瞧见酒汁顺着老者的灰须滴到茅草垛上,落地即生了苦涩味道,便接老者言语道:“这与入赘一事无关,官媒制度本就不公。”
华谣思及阿娘在世时曾说的官媒制度,也怅然而沉重地叹息一声,将内心所想说出口:“我曾听说,鳏寡的男女,皆不可再向官媒求取姻缘匹配,也就是说,即便正妻或夫婿是由官媒牵线,在正妻和夫婿去世后,官媒也不再负责二次的姻缘匹配,这本就是不公的制度,鳏寡之辈,应该更格外注意匹配姻缘,不然,无妻无夫,若要是成婚后,两人还没来得及得子,岂非往后送终也无人?”
“你倒是有些想法,不过,即便如此,又如何?”老者见华谣伶俐而聪敏,心中虽生欣赏,但也觉华谣年幼天真,只将酒壶朝华谣的方向一点,又将手臂朝天边一扫,回道:“这天下鳏寡之辈甚多,如何就能为老夫一人而变动国法?”
华谣眸中生出些许锐利而笃定的颜色:“事在人为,我也在做一件,或许不可能的事。”
“妮子,你看着机敏伶俐,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娃。”老者哈哈一笑,朝华谣靠近,轻声侃道:“是为了躲避父母给定的婚事,从哪个高门大户跑出来的小姐吧?”
“没……”华谣目光闪躲,随后赶忙矢口否认,墨瞳一转,又笑着说道:“晚辈不是本地人,是家里破了产,险被变卖为奴,特逃难至此。”
“那你孤身一人,往后可如何营生?”老者微微颔首,又将灰眉一皱道:“可有什么谋生的本领?”
“说来,倒也是巧。”华谣轻轻勾唇苦笑,心中忆起柳白菀之死,不免悲戚,轻声道:“我阿娘生前是个媒人。”
“怪不得你对官媒制度如此熟悉。”老者又饮一口清酒,同华谣轻声讲述道:“如今,官媒虽不像从前那般压制私媒,但如今私媒生意也不好做,这凤城作为帝都更是如此,几大名媒聚集在城中,全城的生意,都被她们和公家的官媒吃干抹净儿喽!”
华谣杏眸微眯,想到林华婚宴上穆霜霜之死,便又投石问路般地探问道:“您可知道凤城第一媒婆穆霜霜?”
“知道是知道,但她,不是前些日子丧命了?”老者也眯缝着眼,聊作回忆的模样:“是为我们凤城林华两大世家的少爷小姐作亲事司仪,当场毒发身亡。林家世代经商,华府家主又是当朝尚书,想来是哪家得罪了人,仇家存了心思,要让他们喜事上难堪。”
华谣为防身份暴露,特意佯作成浑然不知的样子,也假装附和感叹着:“这媒人生意倒还真不好做,动不动就赔上了身家性命……”
“可不是,三百六十五行,行行都不容易。”老者先是一样叹了叹气,但随后似乎突然想到华谣提到的穆霜霜,便也生出些疑惑的神情:“对了,妮子,你方才提到穆霜霜,可是与她有甚么渊源?还是说,她同你阿娘有些甚么渊源?”
在华谣的认知里,但凡帮助过她的人,或者涉及到她阿娘命案的人,几乎是都死于非命,这也是为何她要与曲舯弈背道而驰的原因,如今的这位庙祝,看似一个好人,因此,她不能再伤害这里的无辜,她不要变成一个灾星。
因此,华谣决定,要隐瞒一切的事实,就把自己当成一个从异地漂泊至此的女子,便回老者道:“噢,没什么,只是久仰她盛名,想拜她门下为徒罢了。”
“你先别想着拜师,若你要到凤城谋生作媒人,总要有个门面儿来营生,你如今仅这一身破败衣履,连果腹都成问题,何谈营生,你可还有旁的法子?”老者先是噗嗤一笑,随后指点着华谣破了的履、湿了的衣,又侃道:“不如,你也留下来,做个女庙祝罢?哈哈——”
“这……”华谣迟疑片刻,一捕捉到老者口中的庙祝二字,赶忙抬头瞧了瞧面前的月老雕像,月老像前有两只线台,上面缠绕着数百圈红线,突然灵机一动,偏头问道:“您既为庙祝,可有红线吗?”
老者也被华谣的问话勾起了疑惑:“有是有,但你要这红线有何用?”
“编织同心结。”华谣突然想起,阿娘棺木边那枚同心结,还有阿娘寝居内的十数枚还没来得及送给新人的同心结,心中先是悲戚感慨,但她凭借过目不忘、天生聪颖的资质,也大概学会了同心结如何编织,如今,她便可由此谋生,便笃定地同老者道:“换钱。”
“这结……”老者眉头轻皱,但想到华谣如此伶俐聪慧,也付之一笑,信手朝供案上的红线一指:“罢了,这红线,我是要多少,有多少。”
华谣欣喜若狂,欠身一礼:“多谢前辈!”
“先别急着谢了。”老者似乎微醺,步子有些不稳,朝后稍了稍足,又道:“你若是无栖身之所,便暂居于此吧。这月老庙后,有一处暗道,暗道内是两间耳房,我住其中一间,你住另一间,虽比不得你们闺阁居处安逸,但也尚可避风躲雨。”
“华……”华谣闻声,自觉是出逃遇贵人,尽管她不愿在此逗留,但此处偏僻,想来也不会有人暗查至此,但才想道谢,就又咽了下去,想到曲舯弈曾以“花遥”为名相欺,她竟也觉得更名改姓是个掩饰身份的好法子,就也这般说道:“前辈大恩,‘花遥’来日必报!”
“莫要唤我前辈了,老夫姓江,唤我江老儿便是。”老者摆摆手,嘴上微勾起弧度,调笑道:“报恩且不说,但老夫笃定,你在这凤城,待不了几日。”
“江伯,江伯。”华谣客套地回应这姓江的庙祝老人,但也被这不屑的口吻激得恼火起来,华谣咬牙道:“不如我们,赌一把?小女就靠这红线起家!”
“好喽,好喽,现在的小妮子,都敢说大话喽。”江老儿醉意上头,信手朝华谣鼻尖方向一指:“不听老人言,吃亏在眼前……老夫告诉你,做媒,你不行。”
“对,没我不行。”华谣故意露出一排贝齿,凑在江老儿身边,伶牙俐齿地反口接道,“借您吉言,但您可精神抖擞,不老,可别妄自菲薄。”
“……”这话儿接的倒令江老儿懵住,江老儿眯缝着眼,一拍华谣的发顶:“妮子,你耳朵是不是进了雨水?”
“是心里滚了一腔热火。”华谣身姿轻盈如燕,侧身从江老儿的臂弯下钻了过来,又轻声道:“得做媒去发泄。”
江老儿也无奈一展袖,提着酒壶往耳房走,再不看华谣了:“你歇着吧,老夫可没工夫和你在这插科打诨儿的。在雕像后头的小檀木柜儿里,还有几卷儿红线,你若是用,就先拿去,莫要来烦老夫了。”
“说不过就跑,跟我爹一个样儿。”华谣目送江老儿离开,把藕臂在胸前一环,也朝江老儿飞了一记白眼,口中喃喃骂道:“你们这些上了岁数的人,都这个德行!”
在江老儿走后,已是更深之时,但雨势却丝毫没有见小,雨珠仍旧噼里啪啦地从破陋的砖瓦缝隙中打在破庙的地上。华谣首日离家,身上虽有华青词赠予的部分盘缠,怀中也有一些珍稀珠宝,但对于往后独自谋生的日子来说,只是杯水车薪。
华谣当然一夜难眠,走到供台后拿出两卷儿红线,只随意地捋了捋下裳,就坐在茅草垛上,按照自己记忆中同心结的编织方式,开始凭靠妙手勾红线,在红线横纵交错之中,被攒弄出一个个鲜艳的朱红小结,待这些红结凝在一处时,才形成一整个同心结。
华谣素指不停歇,目光也炯炯然地盯着每一个扣结,直到雨势见小,乌云渐散,天光也刚开出一丝缝隙来,华谣如鸦羽般的睫才缓缓压在眼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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